中医杂志

陈寅恪对中医的看法

 

一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,在清末的变法维新运动中,是非常重要的人物。我在《钟山》2018年第2期发表的 《陈宝箴的喉骨》一文,对此有所评介。但陈宝箴还是一个具有专业水准的中医,能够为人处方看病。陈宝箴的父亲陈伟琳(字琢如)是乡间名医,陈宝箴继承了父亲在医学方面的志趣。而陈宝箴对中医的兴趣也为儿子陈三立所承袭。陈三立同样具有为人看病开药的本领。所以,义宁陈氏,其实是中医世家。陈三立之子陈寅恪,从小耳濡目染,对中医也了解甚深。对中医,陈寅恪有自己独特的看法。

陈宝箴、陈三立父子,在清末政坛有轰轰烈烈的表现,也与其时政坛上清浊两类人物都多有瓜葛。陈寅恪晚年,曾撰《寒柳堂记梦未定稿》,记述和评说清末政坛状况及祖父和父亲在清末政坛的所作所为。据陈寅恪门人蒋天枢说,此稿作于1965年夏至1966年春,是陈寅恪最后之作(1)。这个《寒柳堂记梦未定稿》,目录如下:

(一)吾家先世中医之学

(二)清季士大夫清流浊流之分野及其兴替

(三)孝钦后最恶清流(佚)

(四)吾家与丰润之关系(佚)

(五)自光绪十年三月至二十年十一月间清室中央政治之腐败(佚)

(六)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

(七)关于寅恪之婚姻(佚)

正文原有七个部分,三、四、五、七四个部分都在混乱中散失了。现存者是经蒋天枢整理的残稿。在《弁言》中,陈寅恪说:“今既届暮年,若不于此时成之,则恐无及。因就咸同光宣以来之朝局,与寒家先世直接或间接有关者,证诸史料,参以平生耳目见闻,以阐明之。并附载文艺琐事,以供谈助,庶几不贤者识小之义。既不诬前人,亦免误来者。知我罪我,任之则已。 ”(2)又说:“清代季年,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。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谊,或以姻娅之亲,于此清浊两党,皆有关联,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。因草此文,排除恩怨毁誉务求一持平之论断。他日读者倘能详考而审察之,当信鄙言之非谬也。”(3)陈寅恪要以乃祖乃父的事迹为中心,对晚清政坛清浊两党做一评说,并且自信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立论,经得起历史的检验。

然而,这部《寒柳堂记梦未定稿》,却首先说的是自家的“家学”:“中医之学”。曾祖、祖父、父亲三代俱习中医,俱能处方治病,实在与清末政治没有什么关系。陈宝箴、陈三立父子的中医知识,与他们的政治作为、与清季政坛之清浊,也实在看不出有何牵扯。陈寅恪首先述说“吾家先世中医之学”,岂非下笔千言、离题万里?但陈寅恪何许人,岂会犯博士买驴的错误?此中或有深意存焉。此一层,最后再说。

第一部分“吾家先世中医之学”,一开头写道:

吾家素寒贱,先祖始入邑庠,故寅恪非姚逃虚所谓读书种子者。先曾祖以医术知名于乡村间,先祖先君遂亦通医学,为人疗病。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,知中医之理论方药,颇有由外域传入者。然不信中医,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,无可通之理。若格于时代及地区,不得已而用之,则可。若矜夸以为国粹,驾于外国医学之上,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,殆可谓数典忘祖欤?曾撰三国志中印度故事、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法曲篇等文,略申鄙见,兹不赘论。小戴记曲礼曰:“医不三世,不服其药。”先曾祖至先君,实为三世。然则寅恪不敢以中医治人病,岂不异哉?孟子曰:“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”长女流求,虽业医,但所学者为西医。是孟子之言信矣。(4)

又说:

中医之学乃吾家学,今转不信之,世所称不肖之子孙,岂寅恪之谓耶?(5)

这里主要表达了三种意思。第一层意思是,自家虽然自曾祖至父亲,三代俱通中医,自己也读过不少中医古籍,然而,自己却并不相信中医。中医固然有见效之药,但却无法用科学理论进行解释。在特定的时代和地区,不得已而用中医,自然是可以的,但如果把中医矜夸为“国粹”,让中医凌驾于西医之上,那就是十分荒谬的。第二层意思是,自己虽然读过不少中医古籍,但却不敢像曾祖、祖父和父亲那样为人看病开药。虽然是中医世家,但自己的长女流求却学的是西医,所以,自己是家学的背叛者,是不肖子孙。第三层意思尤为重要,那就是所谓中医,也并非完全是中土的产物,在理论和方药两方面,都颇有域外传入者。换句话说,所谓中医,也并非纯粹是中国人的发明创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