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医和古代文学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在西医传入之前，中医在中国民众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。而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最普遍的意识形态，是一个民族喜闻乐见的情绪表达方式。生老病死既是中医面对的问题，也是文学表现的内容，中医和文学因此具有一种天然的亲缘联系。

古代文学经典常常涉及中医内容。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古代小说经典，从文学角度看，《红楼梦》艺术地再现了人性中的正邪善恶曲直，焕发着不朽的艺术魅力。而从中医角度看，则理性地分析了其中人物身心的病理现象及治疗方案，显示出中医文化在封建时代强大的渗透力和影响力。作为文学名典，《红楼梦》里的中医病理现象具有鲜明的诗性特征，如赋予人物形象以美感、丰富文本叙事的技巧、营造情景交融的情境等。而作为“儒医不分”时代的文学作品，又具有不可忽略的理性特征，隐含着深刻的哲理意蕴，其中对人物病理现象的分析和描写尤为引人注意，如忧思成疾的情志病、劳烦过度的虚劳症、心理失常的邪祟病等。

《红楼梦》里中医病理现象的诗性与理性特征，水乳交融而不分轩轾，彼此参照且相映成趣，形成这部不朽古典名著的一大特征。然而，将《红楼梦》里中医病理现象的诗性和理性特征相结合、对照的研究并不多见，本文拟从这个角度进行探究，与方家商榷。

一 《红楼梦》里的中医病理现象

《红楼梦》有关中医药的内容俯拾即是，有300多处，而这些内容多涉及病理，言及人物发病原因及病况变化过程。《红楼梦》中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，偶遇风寒杂症、头痛脑热，或论及他人生产、病患、死亡时，病人、身边人、医者或叙事者，即能口出中医术语，分析病理病情，并随口道出相应疗法、方药，而家常闲居或节令宴会的饮食起居，也多契合中医养生之道。归纳起来，《红楼梦》中写到的疾病共110多种，分属内、外、妇、儿、五官、皮肤、精神等十几种现代医学科系。通达中医病理者不止是医者，贾府里上至贾母、贾政、王熙凤、贾宝玉，下至袭人、平儿、李嬷嬷、刘姥姥，从千金小姐到婢女丫鬟，都有通晓医理之人，常常粗通疗治之法。

《红楼梦》中提到的中医药术语有160多条，其中很多涉及病理现象，如第一回写到甄士隐梦中一僧一道的对话，僧人言及绛珠草“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，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”［1］。“五内”即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五脏，此处指幽微的内心世界，为林黛玉“还泪”并得肺痨而亡设伏。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，想要领略“古今之情”“风月之债”，“宝玉只顾如此一想，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”［2］。中医称心脏与横膈膜之间为“膏肓”，这里是说贾宝玉自此将情爱植入心田，不能自拔。第四十五回写薛宝钗来看望生病的林黛玉，宝钗的一番话虽为闺阁闲谈，却句句合乎中医理论，满口中医术语，俨然资深郎中：“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，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。虽说益气补神，也不宜太热。依我说，先以平肝健胃为要，肝火一平，不能克土，胃气无病，饮食就可以养人了。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，冰糖五钱，用银铫子熬出粥来，若吃惯了，比药还强，最是滋阴补气的。”［3］平日谦厚的宝钗，这一次非常自信地修正了不当方药，自作主张推荐食疗补方。这番深谙中医药医理的分析由一位闺阁少女信口道来，足见中医药知识在《红楼梦》时代是多么普及和深入人心的。

《红楼梦》文本情节描写了给四十多位人物治病的病理、疗法、方药等，其病理之复杂、疗法之丰富、方药之奇异，令人叹为观止。林黛玉终生不愈的“不足之症”，只能保养将息，不能完全康复如常人。贾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施法，刹那癫狂，几乎丧命，这从医理方面来说是无法解释的。贾宝玉每次身心有疾，病因和治病法宝都与“通灵宝玉”有直接关系。贾瑞因淫邪感染风寒之症，疗法却十分荒唐离奇，“风月宝鉴”之“反照”，只能说是一种哲学参悟和心理疗法，不能算是医药疗治。而医药之奇，当数治薛宝钗“喘嗽”“热毒”的“海上方”——“冷香丸”，比起林黛玉服用的“人参养荣丸”和具有滋补功效的燕窝，制作“冷香丸”所需药材配料十分稀缺，必须天时地利凑巧才可配全，须在四个季节里采集四样花蕊：“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”“夏天开的白荷花蕊”“秋天的白芙蓉蕊”“冬天的白梅花蕊”，另外，须在四个特殊节令采集四样水：“雨水这日的雨水”“白露这日的露水”“霜降这日的霜”和“小雪这日的雪”，这些所谓的配料，不像是正经医典所载之药材配方，更像是贵族摆谱的花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