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以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为代表的西方传统文学批评相比，以刘勰《文心雕龙》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个鲜明特色是以“病”论文。(1)关于以刘勰《文心雕龙》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诗学与以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为代表的西方诗学之间比较系统深入的比较，作者已有专论，参见拙著《跨越话语的门槛：在〈文心雕龙〉与〈诗学〉之间》，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。无论是基本术语、思想、原理，还是思路、方法，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医学之间都存在着相同或相似之处。中医里一些常用的术语，我们在以刘勰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里经常能见到，诸如“气”“神”“心”“精”“脉”等。其中“气”及其与其他语词组合的术语尤为普遍。甚至中医里一些特有的专业术语，如“腠理”“偏枯”等，也被批评家用来分析或解释种种文学现象。而中医里惯用的一些说法，如犯病、患病等，也广泛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里。至于“八病”“诗病”“文病”“病格”等说法，更是源远流长。然而，国内外鲜有人关注这一现象，更谈不上相关的专题性研究。一些学者的论著虽然涉及与之相关的一些问题，但是，他们基本上仅仅在中国古代文学或批评的范围内探讨声病说。

本文立足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实践，以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和医学史上的代表性著作《文心雕龙》《黄帝内经》为例，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以“病”论文现象进行全方位、系统深入的综合性专题研究，旨在描述分析这一现象的基础上，剖析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中国古代医学之间的内在联系，揭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质。

一、“掎摭利病”

先秦时期，中国古代先哲们就使用“病”字说理。这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形：

一是以“病”类语词说理。例如：

子路问君子。子曰：“修自己以敬。”曰：“如斯而已乎？”曰：“修己以安人”。曰：“如斯而已乎？”曰：“修己以安百姓，尧舜其犹病诸。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

君子病无能焉，不病人之不己知也。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

此两例均出自《论语》。前一例里的“病”即“难”也。孔颖达疏云：“此章论君子之道也。……病犹难也，诸，之也。……尧舜之圣，其犹难之，况君子乎？”(2)《论语注疏》，载《十三经注疏》(五)，中华书局2009年版，第5461页。后一例里的“病”即“患”也。孔颖达疏云：“此章戒人修己也，病犹患也，言君子之人，但患己无圣人之道，不患人之不知己也。”(3)《论语注疏》，载《十三经注疏》(五)，第5470页。由于一字多义或一词多义现象在中国古代汉语里非常普遍，因此，虽然孔子以“病”说理，但是此“病”不含疾病之义。

二是以疾病说理。例如：

子曰：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

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，必知乱之所自起，焉能治之；不知乱之所自起，则不能治。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，必知疾之所自起，焉能攻之，不知疾之所自起，则弗能攻。(《墨子·兼爱上》)

前一例中的“疾”就是病。孔颖达疏云：“此章劝人修德也。疾犹病也，言君子病其终世而善，名不称也。”(4)《论语注疏》，载《十三经注疏》(五)，第5461页。由于“医”的出现，后一例里的“疾”也明确指称的是病。显然，孔子、墨子直接在医学意义上以人患疾病说理。

以孔子为代表的上述以疾病说理的做法影响深远。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不仅直接以“病”字或疾病说理，而且拓展了论述对象的范围，即开始普遍以此论文。例如，曹植的“夫文章之难，非独今也，古之君子，犹亦病诸”，(5)曹植：《与吴季重书》，载《文选》(五)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，第1907页。直接化用了《论语·宪问》里的“尧舜其犹病诸”。陆机的“患挈缾之屡空，病昌言之难属”(6)陆机：《文赋》，载《文选》(二)，第761页。本文以下凡引陆机或《文赋》语，均出自此。里的“病”字用法及其意义，与《论语·卫灵公》里的“君子病无能焉，不病人之不己知也”相同。相比之下，此时人们愈来愈多地在疾病意义上以“病”论文，尤其是“颙、约已降临，兢、融以往，声谱之论郁起，病犯之名争兴；家制格式，人谈病累；徒竞文华，空事拘检。……八体、十病、六犯、三疾”。(7)王利器：《文镜秘府论校注》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，第396页。人们或者以此评论身边熟人的文章，如陆云在评论兄长陆机文章时说：“兄文章之高远绝异，不可复称言。然犹皆欲微多，但清新相接，不以此为病耳。”(8)陆云：《与兄平原书》，载《全晋文》(中)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，第1077页。或者以此评论历史上的著名文人，如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里有“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”和“李尤为铭，自山河都邑，至于刀笔平契，无不有铭，而文多秽病”之议。(9)挚虞：《文章流别论》，载《全晋文》(中)，第819页。本文以下引挚虞语，均出自此。或者以此评论历史上某个时期的一些作家，如萧统有“相如奏赋，孔璋呈檄；曹刘异代，并号知音；发叹凌云，兴言愈病”(10)萧统：《答晋安王书》，载《全梁文》(上)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，第215页。之论，钟嵘有“晋黄门郎张协诗，其源出于王粲。文体华净，少病累”(11)钟嵘：《诗品序》，载《全梁文》(下)，第601页。本文以下引钟嵘语，均出自此。之说。或者以此评论某种文学样式，如论述“诸子”时，刘勰直接引用孔子《论语·卫灵公》里的话说：“诸子者，入道见志之书。太上立德，其次立言。百姓之群居，苦纷杂而莫显；君子之处世，疾名德之不章。”(12)黄叔琳：《文心雕龙辑注》，中华书局1957年版，第234页。本文以下引刘勰或《文心雕龙》中语，均出自此书，只在行文中注出篇章。(《诸子》)或者区分文病的种类，如曹丕、沈约的“八病”说，以及钟嵘的六病说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