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隐晦的历史关联:房中与中医
同样的身体在不同的医学和文化背景中,常有不同的表达和诠释。面对同样的身体不适,中西医学所归咎的因果所在也大有不同。许多人身体不适咨询中医时,常表现出对虚弱的恐惧。据笔者个人中医门诊所见,患者对虚弱的恐惧很普遍,不分性别与年龄。虚弱之中又尤以恐惧肾虚为甚。肾虚,很难对应西医学的某一具体疾病,而是与特定地域的医学和文化信仰密切相关,有人因此称之为“特定文化障碍性疾病”,体现了中西医认识身体与疾病的巨大差异。说起肾虚,很多人会想到性爱,诸多媒体消费广告更是铺天盖地,大加炒作。尽管现代两性健康知识普及度越来越高,但诸如纵欲伤肾等观念,不会一下子从国人的生活逻辑里消失,甚至依然是一些人避忌纵欲的道德之外的知识禁忌,这便是传统思维的延续。这些观念禁忌,实际上已经涉及了中国古代房中和医学的一些核心问题,极有必要做一番学术的讨论和评价。
1 作为方技之学的房中与中医
房中,远非性爱本身所能囊括,也完全不是像《金瓶梅》等明清艳情小说所描绘的那般满目肉欲。性爱,是中国传统文化常用的诠释符号。男女和合孕育生命的过程,恰似宇宙形成、发展、演化的一个比拟和缩影。如此便不难理解,为何古代有的房中著作和天文历法著作都会托名“容成”一人所作。《类修要诀》中“交媾法”云:“天门细吸清风气,地户牢关莫出声。”[1]天门、地户同样也是古代天文学中的称谓。江晓原先生在其讨论古代天学历法的专著中,阐释了这种现象背后的古代逻辑思维,“上述这类思想,当然很难找到多少科学根据,但它们表明,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,历与性之间确实存在着重要联系。其原因,则仍当求之于古人所深信的天人合一、天人感应观念。在这样的宇宙观之中,人的生活很自然地被认为必须与自然界(即‘天’)之变化相配合。而性生活又尤其如此,因为阴阳交合,非独男女之间而然,天地万物也赖此才得生息衍化”[2]。基于此,笔者曾将性爱比喻为“传统文化与医学的一面镜子”,做过专题讨论[3]35-38。
房中,在汉代还曾是一门专门学问,是方技之学的一个门类。方技,《汉书·艺文志》称其为“生生之具”[4],可谓是当时社会的生命科学,分为医经、经方、房中和神仙四个门类。我们今天所讲的中医,大致是医经、经方的范畴。善言天者,必有验于人,方技关乎人命,数术关注天道,两者密切相关,曾是中国古代的重要专门之学。但是,近代以来,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出现明显的断层,方技与数术之学的学术传统、知识体系和概念术语往往被淘汰、替换,甚至是全盘西化,李零先生认为“惟一得以幸存的只有中医”[5]15。所以,透过中医,我们不但可以知晓医疗技术,还能了解中国古代方技数术之学的学术传统和知识细节。
既然医经、经方与房中、神仙同属于方技,皆为“生生之具”,那么它们不但拥有共同的知识背景和思维方式,还一定有着紧密的深层次关联。1973年,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简帛文献也证实了《汉书》的记载,其中与方技相关的文献,正可分为上述四类。房中、神仙类文献的数量要比医经、经方多,而且内容的成熟度也相对更高一些。李建民先生由此认为,“就《汉志》方技四支的排序,医经经方在前,房中神仙在后,不过就上述技术在历史上得志先后可能正好相反。换言之,被宋以下人视为不经、误入歧途的房中神仙之学,原本是方技正宗”[6]。借由这批简帛文献,还有很多有趣的发现,比如,五脏、六腑等中医的核心知识,并没有出现在医经、经方类文献中,而是出现在《十问》等房中文献中,这提示我们,曾经风行于当时社会的房中、神仙等思想,也是中医学理论构建的重要源头。这表明,我们依据今天社会对古代的想象,很可能并不是当时的历史真实。今天凭想当然称房中为糟粕,正是知之不深。
2 房中与中医历史关联的几个侧面
但如果放下先入之见,会发现房中与中医的许多关联。从正史记载的第一位医家扁鹊说起。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云:“扁鹊言医,为方者宗。”[7]方,即是方技。扁鹊既然为方技之宗,那么他的知识谱系便不仅仅是今天狭义的医学知识,或者说不可能仅仅是医经、经方,房中、神仙也一定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《史记·扁鹊列传》所记载的长桑君传授给扁鹊的“禁方书”,其中一部分很可能便是房中、神仙类著作,与医经、经方类著作相比,它们的传授自然更为私密。另外,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仓公可谓近之(笔者按:即扁鹊)矣。”[7]据《仓公列传》记载,公乘阳庆传授给淳于意的“禁方书”,其中有“接阴阳禁书”,这说不定就是房中之书。也许是觉得扁鹊懂房中不雅,今天称扁鹊为“医宗”,实际上“医学”无法代替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“方技”。我们不能以今天对医生形象和医学知识体系的理解,来框定古代医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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